庆安帝颤抖着手，喃喃道:“当年你净身之后，被送入裴府，朕当时只信任裴老将军能保护好你的。朕那么信任他，尊敬他，若非迫不得已，如何会让凌百拖延行军速度！”
赵夜喉头干涩:“所以，害死裴老将军的人我也有一份……”
“十一弟，是你我太弱，才被人欺！”庆安帝握住他的手，“南暻如今自食恶果，裴家丫头比之裴老将军更是凶残，南暻这这些年可是吃足了苦头，她杀了南暻那个第一勇士，朕也将刘氏九族尽灭，也算是为裴老将军报了仇了。”
赵夜坐着没动。
“十一弟，当年你亲自看着人抽了刘氏一族那个始作俑者的脊骨，这还不够吗？” 庆安帝掏出帕子小心将他额头处的鲜血擦干净，“你别恨朕，好不好……”
“我累了，”赵夜声音疲惫，“回去吧。”
庆安帝立即起身扶他:“好，我们回去，十一弟，你不是喜欢棋谱吗？我前两天刚得了一个绝版，让夏如意送到你府上……”
赵夜看向某处:“暗室里的……”
庆安帝立即说道，“那具尸体，朕让人悄悄埋在凌氏祖坟，你看好不好？”
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这里，大约一盏茶的功夫，裴绮羽已经能动了，她活动一下蹲麻了的手脚。
站在那个桌子前，拿起那个还沾着血的鞭子，她出了好一会的神。
裴绮羽的伤好得差不多了，离宫那日，亲自到王宫门口接她的人是裴南风。
裴南风接的也很是敷衍，他窝在季风清怀里不下来，看着自己亲娘晃悠悠出了宫，乐呵呵笑着:“阿娘，咱们今天去风清叔叔家吃饭啊。”
季风清笑得也是春风满面:“府里今天煮了你最爱吃的小米粥。”
裴绮羽的脸一下子就绿了。
难怪裴南风笑得见牙不见眼，原来在这里等着呢。
裴绮羽小时候是喜欢喝小米粥不假，但有一回战事吃紧，足足喝了一个月寡淡如水的小米粥，裴绮羽自那以后，一见到小米粥，两只眼睛就冒绿光。
季风清笑着上前，盯着人打量:“胖了点。”
“哎哎哎，一个两个，怎么欺负人啊！”
裴绮羽懒得理这一大一小，十分雨露均沾地各赏了一个大白眼。
一路上，裴绮羽的兴致都不是很高，倒是裴南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，跟着火烧了屁股的麻雀似的。季风清也烦人，多大的人了啊，还陪着一个孩子疯玩。
到了季府，裴绮羽刚走到院子，正要好好打量一下这小时候经常过来闲逛的侯府，就瞧见赵夜搀着老夫人走了出来，她瞬间停住了脚步。
上回在那个偏殿庆安帝和赵夜的对话，裴绮羽听得彻彻底底，她也知道是赵夜引着庆安帝说给她听的。
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，赵夜自那晚之后就没有来看她，不想今日竟在此地见了面，裴绮羽停住脚步瞧着人不说话。
裴南风兴奋地叫着“美人爹爹”，拽着赵夜的手，闹着要抱抱。
赵夜也盯着裴绮羽看了许久，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又沉又黑，如同南疆最烈的风。
无声地诉说了一切……
许是怕了那双眼睛，裴绮羽把自己灌醉了。
她是故意的，因为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夜。
不，认真追究起来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。
追寻已久的复仇，仇人竟然早就死了，剩下的她竟然个个都碰不得。
他们个个都有苦衷，可是她的父亲又何其无辜，竟因此丧命。
一时之间，心灰意冷，裴绮羽恨不得就此长睡不醒。
季风清也是个傻子，陪着她喝了不少，又哭又笑的，闹腾死了，还扯着裴绮羽不撒手，非要裴绮羽唱歌给他听的时候，裴绮羽被扯得站立不稳，和他一起歪在小榻上。
头晕目眩之间，裴绮羽想起来南疆的一曲小调来。
守在那里的士兵都是背井离乡，哼唱那小调时，硬是将那缠绵悱恻唱成离乡的思念愁绪。
裴绮羽醉眼朦胧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，小声哼唱起来，不知为何，眼泪竟然不受控制流出。
而在一墙之隔的赵夜安静地听着。
他听着裴绮羽那苍凉的去掉，看着窝在自己怀里安然熟睡的小娃娃，手指轻轻触了触小娃娃那温热软滑的小脸。
他今日是在半路上遇到裴南风的。
他最近心情很不好，所以有些人注定要倒霉。
这京城之中的该死之人真是多啊，怎么杀都杀不完。
随便找了个由头处决了两个强占土地逼死良民的恶霸，他的曳撒上还染着血，一转头，就瞧见了裴南风站在巷子口看他。
小家伙生得好，笑起来眉眼弯弯，清澈又纯粹。
不知道该夸这个小家伙被他阿娘教得好，还是这个小家伙天生就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。
赵夜瞧着小家伙细白精致的小脸，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，掌心还有黏腻湿润的鲜血。
忽然之间，他想将这个孩子杀死。
在他还没有长大的时候，就停留在现在这个时刻。
就像当年，在庆安帝派人来接他入宫的前一晚，他将毒药撒到了裴绮羽端来的糖水里。
如果他没有心软打碎糖水碗，这后来所有的痛苦都和他们无关了。
可是，他舍不得。
当时的他认为去南疆是最适合裴绮羽的，那里有高阔的蓝天，放肆奔跑的草原，最重要的就是可以远离这里……
这座四方城太污秽了，就连他都早就变了。
人人都说赵掌印生了一副好相貌，说话从来都是温和有礼，就算是气极了，也从来没有口出污言秽语过。
但，京城里人人都在暗地里骂他是疯狗。
他杀人无数，冷血冷清，待谁都客客气气，待谁也都残忍无情。或许前一刻还与人把酒畅谈，言笑宴宴，下一刻他就会直接抽出腰间软剑砍下对方的人头……
可他这样疯，这样听话，还是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。
“美人爹爹，我来喊你回去吃饭……”
裴南风像是没有看到赵夜那狠厉的眼神，径直走了过来，抱着他的腿晃了晃，扬起的小脸干净温暖。
这一刻，赵夜的目光穿过了岁月，落在那个手持木剑得意又嚣张的小姑娘身上，笑起来的梨涡可真甜呐。
“美人爹爹，你不舒服吗？我抱抱你……”
小家伙温热的小身体落在他的怀里，小手轻轻拍了拍他。
掌心的湿腻被狠狠擦掉，赵夜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，他喉结滚动，薄唇微颤。
这一瞬，他从酷冷无望的地狱回到温暖痛苦的人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