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郎跟在何舅公身后,久久不敢出声,看样子,舅公这次是被气得够呛,直到回到泥岗出租屋里,舅公才告诉了三郎真实情况。
梅林的这家印刷厂老板姓杜,是四川人,但不是三郎老家人,虽然表面看是有很多四川老乡在从事印刷行业,1996年深圳印刷行业也确实非常吃香,但除了这家印刷厂老板,舅公其实也没有其他可靠关系了。那时的印刷技术学徒工作不好找,想学技术学本事全靠熟人带,这还只是模切学徒,如果是印刷学徒,不仅要找厂家关系,还要跟愿意收的师傅正式行拜师礼,跟师傅学习多年才能逐步上手。舅公给三郎确实是联系好了的,没想到这难得的机会,被小马哥直接给撬了,小马哥没有给三郎他舅公、小马哥他亲姐夫面子,直接利用业务上和印刷厂杜老板的关系,从高层直接就安排种马兄顶替了三郎,而且小马哥招呼都没跟舅公打一声,舅公气得不行,但也无计可施。
舅公告诉三郎,工作没了就没了,他春节前是辞了职的,他技术过硬,回到深圳本来随时可以找印刷厂上班的,现在他暂时不上班了,他要带着三郎重新去找工作,深圳到处是机会,就不信找不到个工作。
三郎当时非常感动,也非常有信心,的确,深圳多大啊,找一个容身之处还不容易吗?何况还有舅公带着。三郎不知道,现实很快就会把他虐得体无完肤、遍体鳞伤。
来到深圳第三天,每天一大早,吴三郎把地上的铺盖收拾好,喝上一碗稀饭,就和舅公开始了求职征程,比别人有工作的上班都准时。三郎整体形象还是可以的,皮鞋擦得很干净,一米七五的身高,衬上一身廉价但齐整的深蓝西装也算合体,把三七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金丝边眼镜擦得透亮,唯一的不足就是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学生。三郎说,像学生就像学生吧,反正自己已经出身社会了,自己是社会人了。
找工作的首站肯定要选八卦岭了,八卦岭就在泥岗村对面,地理优势明显。那时的深圳八卦岭简直就是印刷厂的集散地,印刷从业人员的天堂,几十上百栋楼里,随便哪一栋楼,随意走到哪一层,都是大小不一的印刷厂,印说明书的,印杂志的,印小传单的,印小卡片的,印包装盒的,林林总总,简直不要太多,但人家工厂要么招聘的是技术工,要么招聘的是有力气的搬运工,即使遇到招聘的是普工,一看到稚气未脱的吴三郎,再看看身份证,十七岁不到,抱歉,无一例外的拒绝。
三郎跟着舅公在八卦岭一条一条街道,一间一间公司咨询,觍着脸问,从开始充满信心到中途还能自我安慰,折腾了几天下来,每天走得双脚酸软、有气无力,三郎不知道舅公心情如何,自己反正已经是失望至极。
感受到三郎的垂头丧气,舅公调整了方向,他们不再只围绕印刷厂打转了,目标改为是个厂就行,能进厂就行。每天早上舅公会买一份报纸,看看报纸上有哪些有用的招聘信息,看到有希望就直接杀过去,如果今天没什么目标,就一如既往的和三郎开始扫街扫楼,他们几乎是见到工厂就会上去咨询,服装厂,电子厂,玩具厂,只要是个厂就不放过,开始是咨询有张贴招工启示的,最后不管有没有都直接找门卫室问,找值班保安问,为此舅公和三郎经常被人呵斥得灰头土脸的。
三郎与舅公找工作的范围也在不断的扩大与变化,从最初的八卦岭,再到笋岗仓库范围,再到上梅林、下梅林、岗厦、华强北、香蜜湖、车公庙、天安数码城,连续十多天,每天只要听到哪个老乡说哪里招工多,舅公与三郎都起早摸黑的去撞运气,三郎心里非常郁闷,工厂里、写字楼里都是人,大街上川流不息全是人,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工作,偏偏自己就是什么工作都找不到?深圳这么大,企业这么多,为什么找个工作就这么难?
三郎清晰的记得,有一次舅公的朋友告诉舅公有一家企业在招聘保安,而且只要人年轻,有一米七以上就可以,当三郎和舅公早上赶到后,现场已经排起了十几人的队,三郎的身高绝对可以排在靠前,连舅公都说这次很有机会,三郎乐呵激动了好一阵,面试通过,填好表后又等了两个小时,最后三郎仍然没有被录用,三郎当时连哭都哭不出来,就一个看门保安的工作,他吴三郎也没被看上吗?
还有一次听说深圳创维工厂大量招聘普工,机会很大,因为距离太远,舅公难得带着三郎专程坐了第一班公交车去,生怕迟到,但赶到后发现招工点早已排起了长龙,而且不是一条长龙,是他娘的好几条长龙,三郎当时就有点懵逼,这么多人,都是哪里冒出来的?结果没有意外,还没排到三郎时招聘就已经结束了,三郎比霜打了的茄子还要焉,那天他和舅公一路慢慢走回去的,每天几十公里的折磨下来,脚已经感受不到痛了。
在与舅公认识这段时间里,三郎对舅公的了解越来越深,从内心里,三郎是非常感谢舅公的,本来只是远亲,并没有很深的血缘关系与感情,舅公到了深圳没有选择去上班,陪着他一起打地铺,一起挤在老乡家,每天为了他找工作一起四方奔走。舅公是个非常勤俭节约的人,从不乱花一分钱,每天家里一顿白粥后,外出不管多远,能走路就走路,走不动了慢慢走,他们最近中午都是吃的馒头,而且舅公尽可能会选择在八卦岭往福田方向一家店买,因为那里的馒头比所有的地方都要更便宜,三郎心里很愧疚,来深圳快一个月了,舅公一个月没有收入,他不能这样拖累舅公。
这一个月以来也陆续见了舅公的大多数亲朋好友,包括舅婆,确实颜值很高,身高比舅公好像也高出一点。舅公年轻时家庭条件好,通过介绍与马家大姐成亲,随着兄弟姐妹们在深圳打拼,各家条件逐步改善,个别亲戚甚至已经算得上非常成功富裕了,难免对一向勤俭节约的舅公有些冷嘲热讽,舅公是个极自强的人,这种自强不是要强,而是真正的自尊,他不会去改变自己附和别人,不求能帮到别人多少,至少他能独善其身不求别人帮忙,他这种性格导致很多亲戚和他交情不深,但三郎知道舅公是真正的内心强大。
来深圳超过了一个月,僵局总要打开,舅公告诉三郎,他要开始上班了,三郎对深圳很多地方已经熟悉,要三郎继续保持找工作的习惯,这家工厂今天没招聘,或许明天就招了呢,所以三郎不能放弃。
舅公走了,三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。
三郎没钱了,从老家出来,不可能带多少现金,现在全部身家就几张块票,虽然没钱可以找舅公借,但三郎没好意思开口。
舅公和借住的主人家王书记是真正的亲戚,舅公在一起住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,王书记偶尔有点怨言也当开玩笑了。三郎一个人在的时候氛围就不一样了,大家无亲无故,关键你已经在这里住一个多月了,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吧,所以当遇到王书记脸色不好时,三郎理解,三郎难受得面红耳赤,但三郎没有地方可去,只有每天尽早的躲出去,还好王书记也不是不讲道理,并没有明说要三郎离开,而且王书记也要外出工作挣钱,两人不用天天照面。
这几天三郎感觉特别难熬,出租屋里煤气罐没气了,王书记好像没有要更换的意思。王书记最近基本在外面吃饭,用灶的时间不多,三郎是没有钱换气的。三郎为难了半天,看了看,还好家里有不少米,另外找到一个王书记每天烧洗澡水的热得快,这玩意儿插电后扔在桶里一会就可以把水烧开。三郎找来口锅,洗好米、装好水,热得快一插,一锅白粥居然很快就熬好了。家里带的腊肉香肠老早前就干掉了,一碗白粥,就着辣椒酱,三郎一边往嘴里扒拉一边想,这下又可以顶过去几天了。
舅公走了十多天了,三郎在外面转悠了十来天,工作还是没有着落。三郎最近越来越没有精神,走路都轻飘飘的,整个人有气无力,他知道自己最近瘦了很多,早上照镜子时,眼镜下两块颧骨突出了很多,好像没以前帅了。眼睛这几天看东西也是雾蒙蒙的,明明眼镜擦得一尘不染,不知道什么情况。
在八卦岭回泥岗的路上,又经过那个长长的招工信息栏,里面写满了职业介绍所的招聘信息,有招公关日结的,有招厨师的,也有招送餐员的,信息琳琅满目。三郎早就注意到送餐员这个工作很适合自己,招聘注明了没有年龄要求、学历要求,随时可以上班,还包吃包住,三郎想,这不是个人就能干吗?其实最让三郎动心的是包吃包住这一条,想一想三郎都咽了下口水,他已经吃了快十天水煮白粥了,现在剩的米不多了,辣椒酱好像也没多少了。不过舅公反复告诫过三郎,所有职介所这些信息都是骗人的,他们只想骗你的介绍费而已,一旦交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。三郎不怕上当受骗,因为三郎现在身无分文。
三郎这天回到出租屋刚在地铺上坐没一会儿,听到脚步声不是一个人,却见舅公和王书记一起推门进来,原来舅公上班两周了,今天终于轮到他周末休息。两周不见舅公居然倍感亲切,三郎打完招呼,扶着身边床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,突然眼睛一黑,头顶轰轰一片作响,跟着一头倒在了地上。
三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王书记床上,王书记的大拇指拼命掐在自己人中上,掐得自己生痛,闻到一点腥甜味,应该是王书记用力过猛,把自己嘴唇里面掐破皮了。舅公和王书记一脸惊魂未定的瞅着三郎,看三郎逐渐清醒了,舅公赶紧问三郎,怎么样,好些了没有?三郎莫名其妙,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昏过去了,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事,放心。
舅公给三郎倒了一杯开水,王书记看三郎确实没事,就拎着空煤气罐出去了,回来时不仅带回来一罐煤气,还带回来一袋猪头肉和蔬菜,书记做菜是把好手,五分钟不到一盘青椒炒猪头肉上桌,晚上吃饭时,王书记好几次欲言又止,终于忍不住说,三郎,多吃点,你这是饿的,唉!
舅公第二天又和三郎一起去外面找工作了,不过这次没有走远,在那块职介所招聘栏下面,三郎很平静,但很坚决的告诉舅公,他要去当送餐员。舅公告诉三郎,相信他,这真的是假的、坑人的。三郎告诉舅公,假的他也要去,他必须要去,今天就要去职介所报名,希望舅公借50元报名费。舅公坚持这是骗人的,借钱没门。三郎放话道,不借今天也要去。见三郎油盐不进,舅公气得咬牙切齿,告诉三郎,随便你,去了我就不得管你了!
三郎回到出租屋,默默收拾好东西,背着帆布口袋出了门,舅公一直黑着脸没有出声。三郎下楼后扭头看了看这栋破楼,来深圳后他在这里居然住了快两个月了,从这里走出去,他在深圳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,这狗日的现实,这狗日的深圳。
三郎找到八卦岭那家职介所,在门口转了好几圈。实在没有退路了,转头回去告诉舅公我后悔了,这不可能,开工没有回头箭,十几天热得快煮稀饭,已经吃得快发吐了。
最终三郎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职介所,他告诉那个女老板,他已经很久没有找到工作了,身上也没有钱,希望女老板能推荐他做送餐员这个工作,他一定认真工作,希望介绍费从工资里面扣。
三郎尽可能让自己表达得体,不让人觉得可怜,也不让人觉得他不要脸。职介所老板娘最后应该还是可怜他了,因为老板娘不仅现场给用人单位打了电话,也给了他址,甚至还给了他两块钱,让三郎坐小巴过去。
三郎扭头出门就红了眼,这狗日的现实!